□ 汪静

　　惊蛰过后，春分就近了。

　　 在老家荥经泗坪，春分是一年中很重要的节气，为了这个节气，要专门赶一回场。泗坪人把所有的赶集都叫作赶场，唯有春分这天的场，叫春分会。

　　 春分当天，天麻麻亮，爷爷最早起来在灶上烧一大锅水。春节特意留下来的汤圆煮到上下翻滚，戳在细长的竹竿上，递给我说：“拿去粘住雀雀嘴，今年玉米背篼背。”我接过竹竿飞跑到离家最近的田坎上，往地里一插，任务就算完成。回家后，爷爷已经将豆子、玉米、谷子……一切他能寻到的五谷杂粮掺和灶灰在大锅里翻炒。一边炒还一边念：“炒豆子、炒谷子，炒死土蝉子。”我跟着诅咒啃断庄稼根茎的土蝉子，眼睛却落到了锅里。灶灰炒过的五谷，酥酥脆脆，香过这个时节的所有零食。

　　 赶春分会要起得早。卖货物的乡里人起得更早，他们头天就用石头压一张竹席占好摊位，好在第二天摆放货物。货物大多跟春耕、农事有关，犁铧、锄头、棕垫等，还有现编的背篼、筲箕，以及现锯的菜板……

　　 人气最旺的要数打铁铺。人们大声跟铁匠讨论自家平时用锄头镰刀的习惯，评价去年工具的好坏，请铁匠今年一定要改进。打铁声、风箱声忽高忽低，听起来竟然很悦耳。爷爷烧得一手好火，跟铁匠是一个土碗里喝酒的朋友，每年春分会他都去打铁铺子帮忙。爷爷怕我被火灼伤，摸出一叠纸币抽出五毛钱递给我。我怕迷路，蹭着爷爷始终不肯走远。爷爷就说：“新庙赶场牛角尖，泗坪赶场坡坡坎。荥河赶场顺河边，花滩赶场团团转。”

　　 泗坪场建在半山腰。公路沿河慢慢往上攀爬，爬到泗坪场，继续沿着河西行，拖出很长一段下坡路。公路穿镇而过，路两边自然成了人们赶场的首选地。

　　 木匠、篾匠凑一起，不时互相递上一支烟，摆几句龙门阵。木具、篾器放在地上，任由人们挑选。

　　 种子、苗圃摊子爱摆在一起。孩子们最好奇这里，一会儿问这棵树苗会长成什么树，一会儿问这包种子是什么，看见一个长得奇怪的种子更是要笑上一会儿。

　　 各家有闲置的家什也拿春分会上卖。三五把高粱扫帚，三两件蓑衣，甚至一根可以做房梁的木头，也见缝插针地杵在各种摊位之间。

　　 春分会的货物堆积成小山，山山相连，公路像细细的河水，往来的汽车要在人山物海里挤出一条路来绝非易事。

　　 后来，场镇上的供销社结束了经营，腾出一块大院坝，规划成赶集场地。春分会连同春分会上的人和物一起从公路两旁挤进高墙院坝。

　　 泗坪的春分会是从哪时候开始的？没人说得清。《尚书·尧典》上以“日永”代表春分。作为我国古代最早被确定的节气之一，春分从周代开始就有祭日的习俗，以后历代逐渐形成春分祭日、秋分祭月的礼制。“春分”既是节气也是节日，很早就得到人们的重视，人们在这天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也就顺理成章了。

　　 春分会这天，泗坪、新庙、三合的人都往泗坪赶。人们穿戴齐整，邀上几个伙伴将集市逛几个来回也不罢休。爷爷比年轻人更喜欢逛，最后请求休息的总是我，爷爷撇撇嘴：“这还只是乡坝头的春分会，荥经县城的春分会可要赶三天。”说完就领我到挞挞面铺子，叫上一碗三鲜臊子的挞挞面。他自己乐呵呵地找老熟人逛春分会了。

　　 回家的时候，爷爷一路跟我讲，他今年春分会又见到了几个老朋友，朋友们过得好不好。说我不去多逛几趟，错过了好些新鲜事儿。说得尽兴时，爷爷手头提的猪脚也晃得更欢了。

　　 春分会年复一年，爷爷一场不落。他九十岁高龄仍然要去赶春分会，只不过不乐意带我了。我也有了好朋友，邀着一起逛，一整天下来也不累。从而知道了泗坪场上“眼镜”挞挞面最好吃，陈斤子的椒盐饼子最香，陈记的卤鸭子最地道……

　　 如今，机械耕田取代了传统牛耕。春分会上也尽是机器制造的农具出售，少了手工手艺的传承，少了汗水的浸润，看着没有以前亲切。场上的零食摊子和姑娘们的头花摊子多了起来，塑料的电动小汽车、大黄蜂也取代了木制竹编的土玩具。村民们倒是乐意买些现成货，觉得物美价廉。

　　 种子、苗圃摊上摆了很多花草，一盆盆争奇斗艳。不仅小孩爱追着问这是什么花，大人们也爱问个新鲜。

　　 村里匠人少了，可每场春分会他们带来的货物总是惊艳四方。这些艺术品般的木工、篾编一经摆上，立刻就吸引了全场人的眼珠子。人们啧啧惊叹中竟不敢上前问价了。

　　 打铁铺子关门后，转行做了香烛纸钱铺。我好几回路过都看见爷爷坐在里面，使劲儿抽着叶子烟，烟圈浓浓的，散不尽。我喊爷爷回家，爷爷嗫喏着嘴皮儿没出声儿，颤巍巍地站起来，磕了烟灰收了烟杆，跟着我慢腾腾地挪动。我边走边说：“下次不得来赶春分了，不好耍，还难得走。”爷爷不认同，就朝我翻白眼，表示回家不给我煮猪脚过节气了。

　　 这几年临近赶春分，爸妈总提前给爷爷做工作说别去了。爷爷凶巴巴地说：“我不去赶春分，人家咋晓得我是死是活。”

　　 再往后，爷爷赶春分会，不是爸爸就是我，总有人偷偷跟在身后。

　　 有一回爷爷跟朋友聊天，说他们中的一人好几年没来赶春分会了，说着说着两个老人都沉默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只有春分会这一天，忙碌的乡亲们才会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从四面八方赶来赴这一场千百年来流传下的共同约定。春分会是过去人们的交流平台，不仅交流农耕，也传递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