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果

　　一千五百米，如果在高速公路上，这是一段不到一分钟的距离。然而，从山脚来到古路村最靠近公路的癞子坪，一台变压器走了八千六百四十分钟。

　　九百五十公斤，见方一米。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你都不会觉得降服一台两百千伏安变压器会有多大困难。但是，对走钢丝的人来说，这个块头和重量，有如泰山压顶。

　　开凿在绝壁上的骡马道宽仅一米五。从航拍器镜头里俯视，这像是一条曲折回环的钢丝。山高路陡，“钢丝”每一次弯折都充满惊险。

　　车不可载，马不能驮。变压器上山，只有靠人。

　　如果是左右横着抬，其中一边儿就得悬在空中；若前后纵向抬，路多陡抬杆就有多陡，绳套根本无法固定得住。在三四十度仰角的骡马道上，只能这样一级一级梯步向上攀延。

　　一线天铁路桥上，从山洞里冒出头来的火车吐出一声长啸。如得神启，有人找来两根槽钢。

　　轨道一铺，台阶就成了斜坡。把变压器抬上钢轨，才发现作业面太窄，一多半人的力气都用在了干着急上。比这更让人泄气的是，槽钢一次次侧翻，引起一次次脱轨。

　　 交锋一小时，工程队没占到多大便宜。边干边琢磨，效率总算有所提升。即便如此，一天下来，落在战报上的数字还是上不得台盘：二十三人，九小时，一百六十米。

　　快要五十岁的易斌头一次懂得了什么叫“进退两难”。把变压器运到癞子坪，对古路村很重要，和饭桌上有个荤菜一样重要，和夜路上有电筒一样重要。然而，越往上，路越窄越陡越险，要是哪个工友被挤到崖壁下，或者庞然大物顺着槽钢滑到谁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易斌是皇木供电所所长，古路村所在的永利乡在他的“管辖”范围。谁不知道易斌也知道，古路村之所以成为全川新一轮农网改造五千九百九十二个中心村的最后一个，就因为它是一块硬骨头，硬得不能再硬。

　　掐着指头算时间，易斌手指上都掐出了血印。国庆节前合闸，上边早下达了指令。这天已是9月12日，按照眼下进度，再过十天，变压器也上不了山。

　　巍然对峙的峡谷，只给洒向癞子坪的阳光留下一道缝隙。易斌全身每一个毛孔却都大张着嘴，仿若在和高喊号子的工人们一起用力。

　　古路村挤上无电区电网建设末班车是2008年8月。皇木供电所2011年设立，在此之前，皇木片区业务由富林所负责。古路这张票弥足珍贵，郝军从所长刘德林交代任务时的庄重严肃上看得出来，从国家拿出二百二十九万七百万元，架设十千伏线路八点零二公里、低压线路五点七五公里的不惜血本上看得出来。深入骨髓的感受是现场复勘、优化设计时才有的，攀悬崖走绝壁，爬高山下深涧，每一条线路的走向、每一根电杆的位置，来得都殊为不易。

　　每根电杆重逾千斤，从骡马道运上去，不是不可以，而是不可能。电杆上不去电就上不去，一晃大半年过去了，郝军尝到了睡不着觉的滋味。救活全盘的一着棋得益于乡政府领导“脑洞”大开——在峡谷上方架溜索，开通“空中走廊”。

　　峡谷上方最窄处也有七八百米，架设简易索道耗掉三个多月。高压五十三级、低压二十八级，八十一根电杆和其他材料从索道上全部运过去，差不多又三个月过去了。

　　2010年9月21日夜，古路人家第一次被黄澄澄的灯光融为一体。

　　守护灯光，成为旷日持久的又一场战役。任远光就是在这场战役中成了伤兵。

　　巡线，“消缺”，抢险，除了这三个词，任远光脑子里再难塞下别的东西。巡线像巡逻，抢险像打仗，这都好理解。至于电网人的专业术语“消缺”，任远光很自然地将其转化成了“剿匪”——对不是正规部队的小规模敌军露头就打，不给喘息之机。

　　作为一所之长，任远光去古路的次数最多，多到有时候两三天跑一趟，有时候一天跑两三趟。每次冲锋陷阵都有人记录在案——曲折的山路是笔，膝盖是案。“案底”曝光是2017年4月，那天从古路摸黑下山，才到半道上，任远光走不动了。坚持到无法坚持，任远光去成都做了检查，结论是膝关节退行性病变，病因为爬山太多、磨损太大。2017年12月25日，作为治疗方案中必不可少的一环，任远光被调离皇木。

　　老山前线都没把老子绊倒，猫耳洞都没把老子困住，敌人的子弹都没把老子撂翻，却不料倒在了家门口，输给了一排电杆！交接工作时，任远光百感交集一句话，在易斌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古路村地广人稀，送电上山不计成本，线路维护同样不惜代价。最典型的要数流星岩了，巡线一次，至少要10个小时。那地方只剩下申其全、李树全两个人了，单身汉的生活简单到连电视都成了摆设，每度四毛九的电费，他们俩要是谁用上了半度，这天就算得“高消费”。这样的“赔本生意”，天底下还有第二桩吗？

　　易斌也许永远也无法忘记任远光的回答：民心，是大过一切的利润。

　　作别皇木，向着古路的方向，任远光频频回头。他的目光，一程比一程走得更远，一次比一次回落得更慢。

　　易斌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子非鱼，但知鱼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