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6-20 08:27:23 来源:雅安日报/北纬网
陈果 著
我即将讲到的这几件事都是骆国龙告诉我的。如此强调,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事情可信度存疑,恰恰相反,每一件每一桩,我都从村里人口中得到了证实,他们补充的一些细节我也一并添加了进去。这些事互不相关却互相照应,这些人独立存在又相互指证。这些故事的主角,裴全安也好,刘世金也好,李志全也好,他们就像咕噜岩随处可见的棒头草,活得那样卑微,那样劲节……
裴全安家的猪被老鹰叼走了
1961年秋,发生在裴全安家的一件事让家住黄家沟的申绍全看傻了眼。
裴家是外来户。外来户没地。没地怎么活?裴全安两口子给别人帮工——说“帮”是图个好听,实际就是“磨骨头养肠子”。不知从哪儿捡回扇磨来,一个巴掌拍不出响,一扇磨盘磨不了面,裴家把坑坑洼洼的石头地当了石磨的下扇。穿的也没有,别说娃娃们了,六七十岁的老娘都没件像样的衣裳。好在有人送了两张羊皮,前面披一张后面挂一张,算是给老娘置了件“皮衣”。
唯一不缺的是人。两口子一不留神生下五个娃,要不是岩腔塞满了,指不定还会有第六个第七个。裴家穷,穷到娃们连名字都没有。说有也有,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爹妈这样叫,奶奶这样叫,全村人也都跟着这样叫。爹妈帮工去了,知道奶奶驮着一身病,给不了他们饭吃,一个个守在岩腔边哭爹叫妈。
裴家人见过猪跑,却没怎么吃过猪肉。娃娃馋得口水流了三尺长,大人也是,说到“肉”字,舌头都抡不圆活。裴家养猪有耐心,一养三年——养了三年的始终是那两头猪。猪也肯吃,就是不肯长,养着养着就养成了一个笑话。这猪喂几年了?怕有30斤了吧,计划好哪年杀没?主人被这样问,连裴家的猪都气得想哭:从来没给过一粒粮食吃,光啃草,又拉稀,身上怎么长得起肉?裴家人嘴上却硬不起来,就好像光吃不长的是自己一般,往往是找借口躲起来叹一口气:人还饿得黄皮寡瘦,那点儿粮食,咋可能轮到猪吃!
猪不肯长,裴家人对它反而有了感情。然而养了三年的猪却没有接着养下去,替裴全安做这个主的,是一只鹰。
那天上午10点过,申绍全才到地边,袖子还没卷好,就听见远远传来几声猪叫。猪叫谁没听过,但今天有点特别——特别之处在于,猪不在地上叫,而在空中。他以为自己幻听了,抬头朝天上看。抬头的瞬间又是一声猪叫,比刚才更响亮,响亮到能听见嚎叫中带了哭腔。最让他吃惊的是天上真的有一只猪张着翅膀在飞!越来越近了,的确是猪,长了翅膀的猪!猪的翅膀看起来扇得很吃力,因此飞得不快也不高。等又近了些,才看清猪的确是猪,只是它的背上驮着一只老鹰。这时,又看到后面有人跌跌撞撞追了过来,边追边喊:猪日的,要造反了,造反了!喊叫的人是裴全安,他一边跑,一边拿石头向空中扔。
后来,村里人知道了事情经过。在附近晃悠了几天的一只老鹰不知怎么就动起歪脑筋,想到去裴家打劫。裴家的猪一直敞放,给了老鹰机会。在它俯冲下去之前,没人能想到一只鹰可以隐藏下比一头猪体量还大的野心。估计被掳掠的那头猪自己也是没想到的,要不然在被鹰爪抓住锁牢之后,它的叫声里,就不会有慌张、惊惧、不服气。听到动静的裴全安从岩腔里冲出来,局面已不可逆转。痛定思痛,他能做的,就是赶紧把另一头猪杀了,让一家老小尝尝肉的滋味。而他家那头猪只熬出来一瓢油。
火苗抬高了绝望
骆元香是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
快12点了吧。她看了看时间,嘟哝一句。“表”挂在天上,亮晃晃的,没有时针,没有分针和秒针,但用来计时,大体上还是靠谱。
太阳晃眼得很,她看“表”时并没有劳烦脖颈,只把上眼皮向上抬了一下。一缕烟雾就这样飘进她的眼中,不宽,不窄,不浓,不淡,有点像冬天里的一层雾。
她觉着有些不对劲。古路人吃晌午饭可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这个时候,家家都在地里挖洋芋哩。而且,那烟也不是炊烟的长相,炊烟像腰带,这烟却像一件长衫子衣服。莫非,起火了?
听她这么问,李其周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他的心跳起来一丈高:老天爷,硬是起火了得嘛!
姐姐,你家房子起火了!骆元香颤抖着喊了一声。她喊的是杜绍英。烟是从杜绍英家屋顶上升起来的。骆元香知道杜绍英肯定在地里干活,但在哪块地里,她并不知道。
起火了!起火了!!老书记家房子起火了!!!李其周的声音紧随其后,像一串响雷在空中炸开。
杜绍英和老书记刘世金是两口子。老书记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被子弹打穿右肩,核桃大的伤疤跟了他大半辈子。刘世金也是来古路村落户的外地人,抗美援朝纪念章抬高了他的威望,形影不离的枪伤也随时替他说着好话,因此,他不仅当了村支书,威望还不是一般的高。听说老书记家房子起火了,弯腰劳作的人们像压紧的弹簧骤然弹起,打直身子就朝老书记家跑。人们的叫喊声在空气中串成一张网,以斑鸠嘴为中心,覆盖了方圆两三里地。声音是有颜色的,喜悦的声音明亮,烦恼的声音枯黄,恐慌的声音是半透明的黑色。那个无云的晴日上午,人们眼前蓦地黑了下来。路突然变长了,腿突然变短了,时间突然变得笨重了,不然怎么跑不到,老是跑不到。
杜绍英是被人流推着跑回家的。骆元香的那一声喊她并没有听到,李其周的声音她也没听到。她听到的是后来在空中联了网的声音,只是“老书记”三个字也从网眼儿里漏掉了,她从一个矮坡下加入人流,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呷哈早立下规矩,一家人有事,家家都要站出来。你不站出来自然会有人在你面前站出来。
有人试图冲进屋去打火,被人抱住了。有人打来几盆水慌慌张张往火上泼,水却半路洒落不少。杜绍英绝望了,两只手软软地垂着,晃荡两下,整个身子就瘫在了地上。火苗这时冲破屋顶封锁蹿到空中,杜绍英呆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火越烧越旺,火苗越长越高。她感到自己的心被烧出了一个洞,疯长的火苗,抬高了她的绝望。
房子被烧得只剩一地废墟。刘家喂了四头猪,有三头不知什么时候撞倒圈门冲了出来,身上皮毛烧得有一块没一块。人们忙着救火时,也没见它们声张,这时候见人们有了空当,一头头叫得声泪俱下,像是喊疼,更像是在喊冤。自家土墙被大火烤得裂开一条口,李国恩也来不及心疼了,他喊道:老书记,还有一头猪呢,你不去找找看?
这句话他不是对着老书记刘世金这个人说的,他是对着这个称呼说的。他以为老书记这会儿正躲在哪儿伤心难过,就想找个话茬儿,引老书记从废墟里抬起头来。他并没有真的看见老书记。其他人也没看见。几个年轻人围着废墟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依然没有看见。
紧张的情绪重新将现场包围得密不透风。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想象,村支书李国清和村主任骆国龙从人群中拨开道缝,小心翼翼进入废墟。前前后后找了一通,依然一无所获。人不在这里,就在别处,这么想着,两个人放宽了心,一前一后往外走。走到猪圈外,突然刮起一阵风,柴草燃成的碱灰被风吹开,骆国龙先看见半边烤焦的猪头,接着,又看见了人的一只手……
刘世金手上的煤油灯不小心把房子引燃,扑救一通,自感回天无力,他才想起逃命。这时浓烟已经熏得人辨不清东西,误打误撞,他钻进了猪圈。恰巧这时候猪圈垮了……当然只是一种想象,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但在我后来的采访中,不管李国恩还是其他人,都觉得骆国龙的分析不无道理。
古路村到2009年还没通电,煤油灯在村里欠下的血债不是第一笔了。
同在斑鸠嘴。村民方劲田下地劳动,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中。不知怎么就把床点燃了,姑娘被活活烧死在家中。这是1985年的事。
1986年,一个不小心,三组的甘秀华把自家房子烧得片瓦不存。一家老小被临时安置在村小,靠吃百家粮糊口度日。
……
审稿:白雨锶
责任编辑:郭涵
来源:雅安日报/北纬网 日期: 2020-06-20 08:27:23
编辑:郭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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